从商业的角度看，《满江红》无疑是成功的。当红的演艺明星，层层铺叠的悬念和剧情，民族英雄的历史悲情和精忠爱国的主旋律，这么多元素糅合在一起加上春节贺岁的档期，票房成绩肯定节节攀升。作为一部商业电影，除了一些逻辑bug（中国电影叙事多数存在逻辑bug），总体观影过程和观影感受的确算是不错的。我写此文，并非是要对电影本身进行评析，而是想站在政治和历史的角度，对这部电影的叙事主题进行一些粗浅讨论。

电影的主角无疑是一群小人物。但真正决定他们命运的却是岳飞和秦桧这两个历史大人物，电影讨论的主题也因此是民族大义这样的大问题。岳飞的民族气节和英雄气概早已青史留名，秦桧的奸臣恶名也早已流传千古。在民间，两者的故事已经超越历史叙事，成为一种文化标签。但回到史实，必须承认岳飞并非死于某一个奸臣之手。岳飞之死是一种结构性死亡，是当时权力游戏规则的产物，是那个时代的无解悲剧。

在家天下的年代，皇帝代表国家但又不完全等同于国家。皇权至高无上，生杀予夺，常常跟社稷苍生的利益发生冲突。当两者发生利益冲突时，忠于国家整体还是忠于皇帝个人，儒家学说似乎可以给出不同的答案。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但当遇到民间起义声讨无道昏君时，儒家伦理又要求臣子忠君、不能背主。岳飞和秦桧在理想抱负和个人品格上固然判若云泥，但两人在政治上的最大分野，直接体现为在前述问题上的不同选择。

岳飞多次表示，希望能够迎回被金人俘虏的徽钦二宗。站在国家尊严的角度，这无疑是正确且必要的，但岳飞的这种想法和做法必然威胁到赵构的帝位，是赵构个人不能容忍的。岳飞建议赵构尽早立储，原本是为了朝廷的统治稳定，不料却触犯了身无子嗣的赵构的敏感禁忌。

站在国家利益和民族尊严的角度，抗金绝对正确、绝对必要。但站在稳固赵构个人皇权的角度，赵构同样害怕岳飞声望太高、拥兵自重、尾大不掉。毕竟历史上，因为替朝廷镇压起义或武装平叛从而手握重兵，最后挥刀相向、威胁皇权的例子不胜枚举。功高震主在历朝历代都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自古名将难白头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这部电影，岳飞虽不在场却处处在场，宋高宗赵构同样如此。但岳飞的真正敌人并非秦桧，而是赵构及其背后的皇权制度。没有赵构，秦桧一文不值。没有赵构同意，秦桧根本构陷不了岳飞。秦桧构陷岳飞，不过是投赵构所好、替赵构干脏活。把矛头对准秦桧，刻意忽略赵构及其背后的皇权制度，是过往历史的局限。商业电影故意简化历史经纬，极化人物形象，通过塑造忠奸对立谋求商业效果，亦无可厚非。只是今人回看这段历史，如果仍不能跳脱这种局限未免太过遗憾。

悲剧可以分为两种：个体意义上的悲剧和结构意义上的悲剧。结构意义上的悲剧主要是社会背景、国家制度、时代潮流等外在客观因素导致的，是个体不能逃避、不能克服的。当国家利益系于皇权，当皇权背离国家利益，当制度层面找不到皇权的矫正力量，当文化层面找不到皇权的替代形式，结构性的悲剧就已经注定无法避免。在这个意义上，在忠君和报国发生矛盾的那一刻，岳飞的命运就已经提前写好了脚本。岳飞的壮志难酬，本质上是因为当时的制度和文化环境无法为其提供施展理想抱负的舞台。

而秦桧、何立等人的恶，同样是当时制度和文化环境的产物。哪个时代都有坏人，但坏人能够长时间为所欲为的作恶则必然有结构性的深层原因。这时候再去追究某个坏人的人性之恶已无意义。好的制度能使坏人不敢作恶，坏的制度能使好人不愿行善。宰相府总管何立看到张大背部精忠报国四个大字时的反应和秦桧看到岳飞在牢房墙壁上的满江红绝笔时的反应是一样的：除之而后快。但这更多是一种基于道德的应激反应，而现代社会必须建立一整套有利于扬善惩恶的制度体系，为人性设置防护栏。

文人历来最在乎声誉。秦桧不仅担心赵构怀疑自己和金人勾结，而且更担心后朝历史会给自己贴上汉奸的标签。秦桧的担心，是整个剧情发展的主线，因为汉奸是对一个人最彻底的精神凌迟。根据电影剧情，统领孙均最后之所以没有手刃秦桧，就是认为让秦桧背负汉奸的骂名比杀死他更能惩罚他的恶行。很显然，缺乏制度工具，只能用诉诸历史评价和后世舆论的方式去惩罚秦桧。这种方式可能更沉重更久远，但却破解不了眼下的现实困局。孙均策马扬鞭离去，并不能阻止秦桧秋陵度与金人和谈。

颂扬英雄，贬斥汉奸是永远的历史正确。不仅是在南宋的朝代，而且是在中国的历朝历代；不仅是在中国文化语境，而且是在几乎任何一种文化语境，张大临死前跟秦桧设定的赌局都会稳赢不输。不过，今人的现实问题在于：很多人不问具体是非，随意扣人汉奸的帽子。这是非常要不得的。时代变了，爱国主义的内涵也必然会跟着变化。当代中国光靠喊口号和贴标签换不来任何进步，爱国就是要以实际行动推进自己国家的文明进程。

毫无疑问，岳飞是伟大的民族英雄，他的《满江红》是中华文化的璀璨篇章。“总有些事情比生死重要”，呼唤的不能只是情绪饱满、备受感动的观众，它呼唤的应当是有信仰有智慧的现代公民。今人反思岳飞悲剧，落脚点当在加强国家的制度现代化建设。只有改变岳飞那个时代的游戏规则，持有精忠报国理想的人才不会悲剧收场，岳飞们才不会死于“莫须有”的指控。